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女曰：“姊妹怖君狂噪 [24] ，故托之梦，实非梦也。”[24] 怖君狂噪：担心你大惊小怪，高声叫嚷。女郎拉着毕怡庵离开酒席，告别众人。把他送出村子，让他自己回家。这时他忽然醒来，知道刚才是在做梦，可是口鼻之间醉醺醺的，还在发出浓香的酒气，因此深感诧异。到暮色来临时，女郎到来说：“昨夜没醉死吗？”毕怡庵说：“我正怀疑那是做梦。”女郎说：“姐妹们怕你疯狂聒噪，所以假托做梦，其实不是梦。”

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平平耳。”毕求指诲 [25] 。女曰：“弈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咸奇之。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 [26] ，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屡嘱慎密，何尚尔尔！”怫然欲去 [27] 。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寖疏矣。[25] 指诲：指导教诲。

[26] 胸无宿物：指心里藏不住事儿。宿，旧。怫然：生气的样子。女郎每次与毕怡庵下棋，毕怡庵总是落败。女郎笑着说：“你整天嗜好此道，我以为一定会有出奇的高招，现在看来，只是平平。”毕怡庵求女郎指点，女郎说：“下棋作为一种技艺，靠人自己领悟，我哪能使你长进？经常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能有所提高。”过了几个月，毕怡庵觉得稍有进境。女郎试了试他的棋力，笑着说：“还不成，还不成。”毕怡庵出门与曾经一起对弈的朋友下棋，人们都觉得他很有长进，都感到莫名其妙。毕怡庵为人坦荡直率，心里存不住事，就稍微透露了一些情况。女郎得知后，责备毕怡庵说：“无怪乎同道之人不与狂生交往。我屡次嘱咐你要谨慎地保守秘密，你怎么还这个样子！”气得要马上离去。毕怡庵一味道歉认错，女郎才稍稍消气，但从此逐渐来得少了。

积年馀，一夕来，兀坐相向 [28] 。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怅然良久，曰：“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曰：“我自惭弗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 [29] ，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毕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 [30] ，不复得来。曩有姊行 [31] ，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乃去。[28] 兀坐：端坐，呆坐。兀，茫然无所知的样子。聊斋：蒲松龄的书斋名。这里指代蒲松龄。

[30] 西王母：神话人物。《山海经》说她是虎齿、蓬首、善啸的怪物。在以后的神话传说中，则逐渐把她塑造成为一位端庄威严的女神。花鸟使：唐天宝年间，曾挑选风流艳丽的宫女，叫她们照料宴会，名曰“花鸟使”。见《天中记》。这里指侍奉西王母酒筵的仙女。姊行（háng）：姐辈。行，行辈。过了一年多，女郎有一天晚上到来后，面对毕怡庵直愣愣地坐着。跟她下棋，她不下，跟她去睡，她不睡。女郎惆怅了许久，才说：“你看我与青凤谁强？”毕怡庵说：“恐怕你比她强。”女郎说：“我却自愧不如。不过聊斋先生与你是诗文相交的朋友，请烦他为我作一篇小传，千年以后未必没有像你这样喜欢我想念我的人。”毕怡庵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过去遵守你原先的嘱咐，所以秘而不宣。”女郎说：“以往我是这样嘱咐的，现在就要分别了，还隐讳什么？”毕怡庵问女郎：“到哪里去？”女郎说：“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召为花鸟使，不能再来。以前有个姐姐辈的与你家的叔伯哥哥相好，临别前已经生下两个女孩，现在还没出嫁。幸亏我与你没有什么拖累。”毕怡庵请女郎临别赠言，女郎说：“平息盛气，自然少错。”便站起身来，拉着毕怡庵的手说：“你送我走。”走了一里左右，女郎流着泪水分手告别说：“只要你我有意，未必没有相见的日子。”便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