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在本卷中有不少篇幅描述了各色女子,有兽类人心的狐女,善良的女鬼,不贪财的民女,挺身而出智救灾民的妓女,托名降坛的“乩仙”才女,以及孝妇、贞女等等。她们的奇特之处就是,即便是地位悬殊、力量悬殊,她们还是超越了同一语境中的男人。《阅微草堂笔记》的妇女观曾经受到一些研究者的赞扬。的确,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对于文人、对于官员,在道德层面以及家庭生活等诸多方面都有比较明确的要求,总的感觉是严格,对于某些类型的文人,其评价有时显得苛刻。相比较而言,对于女性的描述、评价都显得较为宽容。看起来,纪昀对于一部分正面女性形象评价标准有时显得特别,并且表现了相当深度的人性关注,似乎与正统思想大相径庭,值得重视。但是总的说来,这种关注的背景仍然是男权语境,作品肯定的正面形象,依然是为男性的存在而存在,作品着力塑造一批符合理想的标准女性,力图构成一种文化规范,实际上是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巩固对女性的束缚。
马德重言:沧州城南,盗劫一富室,已破扉入,主人夫妇并被执,众莫敢谁何。有妾居东厢,变服逃匿厨下,私语灶婢曰:“主人在盗手,是不敢与斗。渠辈屋脊各有人,以防救应;然不能见檐下。汝抉后窗循檐出,密告诸仆:各乘马执械,四面伏三五里外。盗四更后必出。四更不出,则天晓不能归巢也。出必挟主人送。苟无人阻,则行一二里必释;不释恐见其去向也。俟其释主人,急负还而相率随其后,相去务在半里内。彼如返斗即奔还,彼止亦止,彼行又随行。再返斗仍奔,再止仍止,再行仍随行。如此数四,彼不返斗则随之,得其巢。彼返斗则既不得战,又不得遁,逮至天明,无一人得脱矣。”婢冒死出告,众以为中理,如其言,果并就擒。重赏灶婢。妾与嫡故不甚协,至是亦相睦。后问妾何以办此,泫然曰:“吾故盗魅某甲女。父在时,尝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见有用之者。今事急姑试,竟侥幸验也。”故曰,用兵者务得敌之情。又曰,以贼攻贼。
马德重说:沧州城南,强盗抢劫一家富户,已经破门而入,主人夫妇都被捆了起来,全家人谁也不敢反抗。有个妾住在东厢房里,换了衣服逃到厨房躲藏起来,悄悄对烧饭丫头说:“主人落在强盗手里,所以不敢和他们斗。那伙人在房顶上也有人,以防有人来救应;但是他们却看不到房檐下的动静。你扒开后窗出去,沿着房檐走,悄悄告诉其他仆人:叫他们都骑马拿着武器,四面埋伏在三五里之外的地方。强盗在四更天时肯定撤走。四更天不走,天亮就不能回他们的巢穴了。他们撤走时肯定要挟持着主人送他们。如果没人阻拦,走一二里地就会放了主人;如果不放,他们怕主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等他们放了主人,赶紧把主人背回来,然后跟在强盗的后面,距离必须在半里之内。如果强盗回身杀来,就往回跑;他们停下来,我们也停下来;他们再走,我们也跟着走。他们再回身杀来,我们还跑;他们再停下,我们也停;他们走,我们也随着。这么反复几次,他们不再返身杀来,就跟着他们,弄清楚他们的巢穴。他们回身杀来却近不了我们,又摆脱不了我们,这么相持到天亮,就一个也跑不了了。”那个丫头冒着危险出去告诉了奴仆们,大家认为有道理,就照妾的话去做,果然强盗都被抓捕了。于是重赏做饭丫头。妾和正妻一直不大协调,至此关系也和睦起来。后来正妻问妾怎么会想出这种高招来,妾流下一行清泪道:“我是过去某某强盗头子的女儿。父亲在时,曾经说过打劫就怕对方用这个办法,但是没见有人用过。当时在危急之中,试着用用,竟然侥幸奏效。”所以说,用兵须得了解敌方情况。又说,以敌攻敌。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禀不肯粜升合,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虐我。昨与勃谿],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赀。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勃谿(xī):吵架,争斗。
张墨谷太守说:“德州景州间有个富户,总是囤积粮食而不积攒银子,为的是防备劫盗。康熙、雍正年间,连年歉收,米价极贵。这个富户却关着粮仓一升也不卖,指望粮价再涨。同乡的人很是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有位外号叫玉面狐的艺妓,说:“这事儿容易,你们准备好钱等着就行了。”她自己找到富户说:“我是鸨母的摇钱树,鸨母却虐待我。昨天我和她吵起来,她让我拿一千两银子赎身。我也厌倦风月场,愿意找一位忠厚长者托付终身,再三思量,没有能比得上您的。如果您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那么我终生侍奉您。听说您不喜欢攒钱,那么有二千贯铜钱也就凑合了。昨天有个木柴商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回天津取钱去了。算算他回到此地的日子,估计在半月以后。我不愿跟着这个粗俗的家伙。您如果能在十天之内先定下,我就更加感念您的恩德了。”这个富户一直迷恋着玉面狐,听了这番话,又惊又喜,急忙压低了价钱卖粮。粮仓打开了,买粮的蜂拥而来,就再也关不上了,存粮都卖光了,于是米价平定下来。粮食卖完那天,玉面狐打发人辞谢富户道:“鸨母养我很久了,我一时负气和她吵起来,以致有了赎身的打算。如今她后悔挽留我,情义上讲起来我不能负心。我跟您说的事等以后再考虑吧。”富户本来与玉面狐是私下里商定的,没有媒人,没有证据,也没有一个钱的聘礼,居然无可奈何。这个故事李露园也说过,应该不会是假的。听说这个艺妓才十六七岁,仓猝之间就能处置得如此干脆利落,也是个女侠呵!
陈半江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逾,遇隙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狎,无不病且死,阴剥阳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阳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冶荡,不出半载,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曾不侧视。
陈半江说:有个书生月夜遇到个女子,容貌很漂亮,书生说些轻薄的话挑逗她,她高高兴兴地投向书生的怀抱。她说自己的家就在附近,却不肯说出姓名。又说她丈夫总是几天就要出去一次,家里有后窗可以打开,院墙上有缺口容易跨过,只要有机会就来相会,但不能预定时间。这样过了五六年,感情很好。一年,书生要远行,女子晚上来话别。书生说自己跟着别人谋生,将来不可能再相会了。书生不胜伤感留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女子忽然嬉笑着说:“你这样痴情,必然要相思得病,这可不是当初与你相处的本意。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等待替身的鬼。凡是人和鬼亲热,没有不生病死亡的,这是因为阴气耗损阳气的缘故。只有我因为爱你年轻俊秀,不忍心一下子弄死你,所以一定要隔七八天后,等你的阳气恢复,我才再来一次。有耗损有恢复,所以你没有生病。假如你遇到别的鬼,就会尽情淫乐,不出半年,就得到干鱼摊上找你了。我这一类的鬼很多,像我一样重情的就极少,你以后可要慎重啊。我为你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就把这些告诉你,作为报答。”说完,她披散头发,吐出舌头,现出鬼的形状,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书生吓得直哆嗦几乎丢了魂,从此以后,他即使遇到艳丽妖冶的美女,也目不斜视。
沧州城守尉永公宁与舅氏张公梦征友善。余幼在外家,闻其告舅氏一事曰:“某前锋有女曰平姐,年十八九,未许人。一日,门外买脂粉,有少年挑之,怒詈而入。父母出视,路无是人,邻里亦未见是人也。夜扃户寝,少年乃出于灯下。知为魅,亦不惊呼,亦不与语,操利剪伪睡以俟之。少年不敢近,惟立于床下,诱说百端。平姐如不见闻。少年倏去,越片时复来,握金珠簪珥数十事,值约千金,陈于床上。平姐仍如不见闻。少年又去,而其物则未收。至天欲曙,少年突出曰:‘吾伺尔彻夜,尔竟未一取视也!人至不可以利动,意所不可,鬼神不能争,况我曹乎?吾误会尔私祝一言,妄谓托词于父母,故有是举,尔勿嗔也。’敛其物自去。盖女家素贫,母又老且病,父所支饷不足赡,曾私祝佛前,愿早得一婿养父母,为魅所窃闻也。”然则一语之出,一念之萌,暧昧中俱有伺察矣。耳目之前,可涂饰假借乎!
驻守沧州城的军官永宁与我的舅舅张梦征是好朋友。我小时候在外祖父家,听见他告诉舅舅一件事说:“某前锋有个女儿叫平姐,年纪十八九岁,还没有定亲。一天她到门外买脂粉,有个年轻人挑逗她,她怒骂了一顿进门去了。父母出去看,路上没有这个人,邻居们也说没看见这个人。晚上她插上房门就寝,那个年轻人忽然从灯下钻出来。平姐知道是妖怪,也不惊叫,也不跟他说话,只是抓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假装睡了等着。年轻人不敢靠近,只是站在床旁边,千方百计劝诱,平姐就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年轻人忽然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来,拿着金银珠宝首饰几十件,约摸价值上千两银子,摊在床上,平姐仍然好像没见到没听到。年轻人又走了,那些东西却没有收走。等到天快亮时,年轻人突然出现说:‘我偷偷看了你一个通宵,你竟然没有拿起来看一下!人到了不能用钱财打动的地步,那么不情愿做的事情,就是鬼神也无法勉强,何况我们这一类呢?我误会了你私下祈祷时讲的一句话,以为你是想男人了而托词说为了父母,所以才来引诱你,请你不要生气。’说完,他收起那些东西离开了。原来平姐家一向贫穷,母亲年老多病,父亲的军饷养不活全家人,平姐曾经在佛像前悄悄祈祷,希望早日找到丈夫赡养父母,没想到被妖怪偷听到了。”由此可见,说一句话,萌生一个念头,即使在暗地里都有鬼神在旁边注意着、等候着。那么,当着人的面,还想掩饰自己的意图、找托词么!
卷十九
滦阳续录一
年到1793年,纪昀完成了“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这段时间他写得很快,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老不能闲,又有所缀”。但纪昀毕竟年过七旬,加上公务繁忙等各种因素,之后,他写作的速度开始有所减缓。与“滦阳消夏录”等四种一样,“滦阳续录”也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利用闲暇时间断断续续写成的;与以往的写作有所不同的是,“滦阳续录”篇幅显得短小,而且,成书之后,纪昀懒得再专门写序申明和强调自己的创作意图。其中的原因,从纪昀简短的自叙,我们可以了解到是由于作者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作者生活在封建正统文化发展从最高峰开始步入式微的转型时期,新的异质文化开始艰难崛起,传统儒学伦理受到冲击,更具体一点,写作“滦阳续录”时,清廷也日趋没落,因而纪昀自叙中流露的末世情绪,决不能仅仅理解为是自己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他是为自己维护封建统治秩序所做过的不懈努力,发出了苍凉的叹息。
景薄桑榆],精神日减,无复著书之志,惟时作杂记,聊以消闲。《滦阳消夏录》等四种,皆弄笔遣日者也。年来并此懒为,或时有异闻,偶题片纸;或忽忆旧事,拟补前编。又率不甚收拾,如云烟之过眼,故久未成书。今岁五月,扈从滦阳。退直之馀,昼长多暇,乃连缀成书命曰《滦阳续录》。缮写既完,因题数语,以志缘起。若夫立言之意,则前四书之序详矣,兹不复衍焉。嘉庆戊午七夕后三日],观弈道人书于礼部直庐,时年七十有五。